AI养老的真正任务:让老人不必退场
有时候,一种技术刚刚出世,误解就已经先一步安排好它的命运。比如“AI养老”这四个字,还没进入现实,想象就已经排练完了。在大多数人脑中,它长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身边站着一个白色塑料机器人,圆脑袋,大眼睛,递水、喂药、测心率,末了还温柔地说一句:“今天也要开心哦~”
这哪里是科技,分明是我们对老年人生活的低配想象。在这个版本里,AI养老被想象成“田螺姑娘”:比护工听话,比子女准时,不用发工资,也不会发脾气。这种“温情设定”,其实充满偏见。我们默认老人是不会用手机的,是记不清事情的,是动不动就要摔倒、失忆、迷路的。老人就是无用的,是衰弱的,是需要被照顾的,是等着世界最后一程善意对待的。
仿佛退休即退场,一脚踏入“失能预备队”。
但这合理吗?我们是不是把技术想得太“小”,把人想得太“老”了?或者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换一种思路?不是给老人一个照护机器人,而是给他们一副更强壮的身体,一个更清醒的大脑,一种重新加入世界的能力。AI养老,不该是为退场者安排更好的座椅,而是为他们重启入场券。AI养老,不该是给老人配个仆人,而是给他们一把新钥匙。打开他们曾被锁上的那扇门:体力、认知、社交、创造——重新融入世界,而不是逐步退出舞台。
别忘了,真正的童话里,田螺姑娘最后是走了的。我们不能指望她一直刷碗。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未来:AI不再洗碗,而是教你重新做菜,做你没来得及做的人生菜谱。这,也许才是AI养老,真正值得我们期待的部分。
AI是老人的第二身体
我们太习惯把“健康”理解为“没生病”。这种理解简单直接,但也容易把人困在原地。一个人只要没倒下,就算是“活着”。但我们很少问:活着不该只是“稳定”,更该是能走、能做、能思考。就像我们对AI养老的第一反应往往集中在:测血压、量心率、药物提醒、跌倒报警等。好像老年人的全部目标,是不出事。
但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并不是不想出门,是出不了门。他们不是不想去爬山,是膝盖说不行了;不是不想去接孙子,反应速度跟不上。AI在这里,不该是守门人,而该是助跑器。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智慧养老研究院执行院长何泽仪教授在和我的一次讨论交流中,明确提出她心目中的AI养老,是想让80岁老年人继续拥有30岁的体力,40岁的脑力,50岁的财力。这不是梦想,而是路线图。只是我们从没认真往这个方向设计过技术。
一些国家已经开始尝试。在日本东京,一位83岁的退休木匠原本膝关节退化,已无法独立上下楼。后来他穿上了一套由Cyberdyne公司研发的HAL外骨骼。这款设备通过读取腿部神经信号,预测动作意图,并提前介入支持。第一次使用后,他重新走上了自己家二楼的工作间。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工作台前,把工具一件一件摆好,“好像又能当一回师傅了。”外骨骼不是“机器人抬着你走”,而是让你自己走,只不过走得不累,不怕摔,也不需要人搀。这不是照护,这是归位。
我们一直误以为老年人只想“舒适地安度晚年”。但事实恰恰相反,很多老年人心里并没有告别这个世界。他们只是被现实推着退出舞台。AI养老的真正意义,不是让老人多活几年,而是让他们能自己走向任何地方,不用人推。他们能自己推开门,去聊天、去干活、甚至照顾别人;而不是永远坐在一台设备前,被算法照顾、被程序取悦、被动地“活着”。
2024年,韩国首尔市政府联合三星电子启动“智慧体能增强项目”,为65岁以上市民提供外骨骼体验试点。首期参与者中,有35%的人使用外骨骼完成家庭装修,有28%开始重新参与社区义工。这说明一个事实:只要能动,人就有参与的意愿。外骨骼、AI训练系统、动作捕捉穿戴设备,这些技术的关键词不是“防”,而是“伸”。伸展、延伸、再来一次。
维特根斯坦有一句话:“语言是我的拐杖。”在他看来,语言不是表达的工具,而是思想本身的延长。AI的真正潜力,也许就藏在“延长”这两个字里。延长体力,延长认知,延长一个人活得像自己、被需要、能决定方向的那段人生。这不是照护,这是返场。
AI是老人的第二大脑
如果AI能帮老人重新走起来,那么它是不是也能让他们的脑子继续跑下去?认知衰退,曾是每一位高龄者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传统解法是药物、益智游戏、认知训练,像是不断给逐渐熄灭的灯泡接电。
AI却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不是点亮,而是外接。MIT的一组研究者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开发了一个语音辅助系统。它会在对话中悄悄插话,比如:“你今天和小孙子小明聊天时,还讲起你小时候画画的事。”听起来像是提示,其实是认同的还原。因为记忆衰退最可怕的不是忘了谁,而是忘了我是谁。这个AI不是记忆的提醒器,而是身份的守夜人。
从技术上看,它的角色不只是提示器,而是认知外挂。它能搜索你过去的语音记录,调出你最常用的表达方式,复刻你的语言节奏,甚至在你想不起单词时,自动补上你会用的那个词。换句话说,它是你的“脑后小助理”——不是替你思考,而是帮你思考得更顺畅。我们可以想象未来的一幕:一个老人正在和孙子讲战争年代的故事,旁边的AI悄悄搜索了他几年前口述的笔记,用他曾经的语气补全了他落下的细节。
很多人以为老人需要的是陪伴。但“陪伴”这个词,温柔中透着一点退场的意味。像是你已经没戏了,我陪你坐在观众席。可越来越多老人想说:我还能演。台湾一群退休老师正在尝试“教AI教书”——他们不是使用者,而是训练者。他们纠正AI的语气、讲解顺序、用词习惯,把自己几十年的教学经验“灌输”给下一代的AI讲师。
还有一位退休地质学家,在家中训练AI助手,整理自己几十年的工作笔记,建起一个“数字地质专家”。他不是为了留名,而是希望通过这个分身继续参与专业讨论,哪怕自己已经无法出野外。这不是陪伴,这是再一次劳动,再一次被需要的感觉。
AI给老年人带来的,不只是更清醒的记忆,更是一种保住自己“是谁”的能力。记忆是构建身份的基石,认知是让一个人拥有未来的钥匙。所以,AI不是来讲段子、下棋或测心率的。它真正要做的,是在一个人渐渐忘记自己的时候,陪他一起再造自己。
不是照护的温情,而是赋能的自由
设想至此,我们或许对AI养老充满期待。但走在前面的人,却已经交过一次昂贵的学费。从上世纪90年代起,日本就开始探索养老机器人,意在缓解护理人手不足。于是,Pepper站了出来,圆脑袋大眼睛,会点头、会寒暄、还能模仿情绪;Paro也登场了,毛茸茸的机器海豹,会发出呼噜声,在老人怀里轻轻蠕动;还有Actroid,模拟人的表情,说话前还会眨眼睛。但几十年过去,这些机器人并没有真正走进家庭。日本厚生劳动省自己也承认:“机器代替不了真正的关心。”
问题出在哪?不在机械臂转得不够灵活,也不在算法不够先进。而在于它们的“存在”,仍旧假设了老人是需要被照顾的、是退场的、是等着被哄好的老孩子。绝大多数AI养老设备,是从“风险防控”出发设计的。防跌倒、监测心率、提醒吃药——这些功能无可厚非,但它们默认了一件事:老人是随时可能出故障的机器,需要全天候监控。于是,整个行业都在设计“防出事”的产品,而不是“让他们更厉害”的技术。这就像给一个钢琴家设计一把椅子,让他“坐得更稳”,而忘了他是来演奏的。我们需要转向。不是从“照护”角度看老人,而是从“能力开发”角度看老人。
法国哲学家萨特说:“自由,是不得不选择。”对老人来说,最早被剥夺的不是记忆,而是选择权。去哪、干嘛、和谁说话、几点睡觉,常被子女和App“善意接管”。AI如果只是再加一层“监控”,那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文明的倒退。相反,我们应该用AI,恢复他们的选择自由,让他们决定要不要爬山,要不要教书,要不要夜里12点跟朋友下棋。真正的AI,不是替你决定,而是让你有能力继续决定。
AI养老的未来,究竟是谁的未来?
所以,我们或许应该换一个角度来问:AI养老的终点,是一个更有尊严的晚年?还是一个更精密的照护系统?是让人继续活着,还是“安全地老去”?是延续存在感,还是规训出“最安全的老年人”?
技术的未来,往往不是由技术本身决定的,而是由我们想象的尺度决定的。想象力贫瘠,我们只会得到智能护士和会唱歌的陪伴机器人。但如果我们敢于想象老人可以再工作、再教书、再创造、再影响世界,那么AI就可以成为再一次启动生命的引擎。
未来某一天,我们或许会在街角看到这样一幕:一位银发老人,拄着高科技的外骨骼,在讲台上用自己的数字分身,向一群20岁的学生讲述上世纪的工程奇迹。他说:“我不是被AI照顾的人,我是用AI活得更大声的人。”
我们曾以为,AI是来照顾老人的。现在我们才发现,它真正能做的,是解放他们的身体,保护他们的记忆,延长他们的表达,帮他们重新发声。它不是田螺姑娘,也不是贴心保姆。它是一块助跑板,是一套外骨骼,是一个备用大脑。如果AI真能做到这些,它也许真的能带来一个更有尊严的老年。一个可以再工作、再学习、再恋爱、再争吵、可以说“我还有想做的事”的老年。
(作者胡逸为数据工作者,著有《未来可期:与人工智能同行》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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