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丰子恺· 主播 | 云湾

阿咪之父是中国猫,之母是外国猫。

故阿咪毛甚长,有似兔子。

想是秉承母教之故,态度异常活泼,除睡觉外,竟无片刻静止。

地上倘有一物,便是它的游戏伴侣,百玩不厌。

人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态动作代替言语,和你大打交道。

此时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暂时撇开,与它应酬一下;

即使有懊恼在心,也自会忘怀一切,笑逐颜开。

哭的孩子看见了阿咪,会破涕为笑呢。

我家平日只有四个大人和半个小孩。

半个小孩者,便是我女儿的干女儿,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里,四天宿在这里,但白天总是上学。

因此,我家白昼往往岑寂,写作的埋头写作,做家务的专心家务,肃静无声,有时竟像修道院。

自从来了阿咪,家中忽然热闹了。

厨房里常有保姆的话声或骂声,其对象便是阿咪。

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谈声,是送信人或邮递员在欣赏阿咪。

来客之中,送信人及邮递员最是枯燥,往往交了信件就走,绝少开口谈话。

自从家里有了阿咪,这些客人亲昵得多了。

常常因猫而问长问短,有说有笑,送出了信件还是留连不忍遽去。

访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无味。

他们是为公事或私事或礼貌而来的,谈话有的规矩严肃,有的啰苏疙瘩,有的虚空无聊,谈完了天气之后只得默守冷场。

然而自从来了阿咪,我们的谈话有了插曲,有了调节,主客都舒畅了。

有一个为正经而来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谈之时,看见阿咪姗姗而来,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谈下去,甚至我问他也不回答了。

又有一个客人向我叙述一件颇伤脑筋之事,谈话冗长曲折,连听者也很吃力。

谈至中途,阿咪蹦跳而来,无端地仰卧在我面前了。

这客人正在愤慨之际,忽然转怒为喜,停止发言,赞道:“这猫很有趣!”

便欣赏它,抚弄它,获得了片时的休息与调节。

有一个客人带了个孩子来。

我们谈话,孩子不感兴味,在旁枯坐。

我家此时没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从沙发下钻出,抱住了我的脚。

于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赏阿咪,三人就团结一气了。

后来我应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这主人就放心了。

原来小朋友最爱猫,和它厮伴半天,也不厌倦;

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愿。

因为他们有一共通性:

活泼好动。

女孩子更喜欢猫,逗它玩它,抱它喂它,劳而不怨。

因为她们也有个共通性:

娇痴亲昵。

写到这里,我回想起已故的黄猫来了。

这猫名叫“猫伯伯”。

在我们故乡,伯伯不一定是尊称。

我们称鬼为“鬼伯伯”,称贼为“贼伯伯”。

故猫也不妨称为“猫伯伯”。

大约对于特殊而引人注目的人物,都可讥讽地称之为伯伯。

这猫的确是特殊而引人注目的。

我的女儿最喜欢它。

有时她正在写稿,忽然猫伯伯跳上书桌来,面对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纸上了。

她不忍驱逐,就放下了笔,和它玩耍一会。

有时它竟盘拢身体,就在稿纸上睡觉了,身体仿佛一堆牛粪,正好装满了一张稿纸。

有一天,来了一位难得光临的贵客。

我正襟危坐,专心应对。

“久仰久仰”“岂敢岂敢”,有似演剧。

忽然猫伯伯跳上矮桌来,嗅嗅贵客的衣袖。

我觉得太唐突,想赶走它。

贵客却抚它的背,极口称赞:“这猫真好!”

话头转向了猫,紧张的演剧就变成了和乐的闲谈。

后来我把猫伯伯抱开,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让我们演完这一幕。

岂知过得不久,忽然猫伯伯跳到沙发背后,迅速地爬上贵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后颈上了!

这贵客身体魁梧奇伟,背脊颇有些驼,坐着喝茶时,猫伯伯看来是个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

此时我但见贵客的天官赐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头,画出来真好看呢!

我以主人口气呵斥猫伯伯的无礼,一面起身捉猫。

但贵客摇手阻止,把头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让猫伯伯坐得舒服。

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杀风景的主人呢?

于是主客关系亲密起来,交情深入了一步。

发布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