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在深圳市养老护理院(以下简称“深圳市养护院”),智能洗头机器人成了“明星设备”,每天都有老人排队预约。给老年人洗头是一件看似很小却耗时费力的工作,尤其是对于长发女性老人。衣服容易打湿,不少老人还抗拒配合,需要护工耐心安抚。

“过去给一位女性长者洗头,差不多需要半小时。”深圳市养护院院长李锡坡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去年,他和团队接触了不少机器人企业,引入了洗头机器人。老人只需躺在特制躺椅上,机器就能自动完成洗发和吹干的全过程。养护院还根据老人的身体情况,和厂商一起微调了座椅高度,加了安全带,还能和移位机配合使用。“现在我们8分钟就能洗好,效率大大提高了。”

越来越多的养老机器人正在从实验室走向真实生活,背后是越来越迫切的现实需求。

9月26日,第25届中国国际工业博览会上,参观者路过智能养老服务机器人展区的海报。图/视觉中国

截至2024年底,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过3亿,占比超过五分之一。根据预测,到2035年,60岁及以上人口将突破4亿,占比将超过30%。为了应对人口老龄化,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对养老护理机器人寄予厚望,认为它能减轻社会和家庭对老年人的照料负担。

今年2月,国际电工委员会(IEC)发布了由中国牵头制定的养老机器人国际标准。9月9日,工业和信息化部、民政部又联合公布《智能养老服务机器人结对攻关与场景应用试点项目名单》(以下简称《项目名单》),涵盖情绪陪护、康复支持、生活照料等十个类别,要求各地加大支持力度。但它们距离成为老年人真正信赖的日常伙伴,还有多远?

“替代护工”,还很难

在深圳市养护院,理疗室有AI康复治疗机器人,机器臂扫描身体后,能快速定位,给老人按摩、艾灸。李锡坡曾在一个图书馆看到一款下棋机器人,会下象棋、围棋,内置数百种棋谱,他也引进到养护院,有老人每天午休都要和它对弈几盘。

近两年,养护院对养老机器人开放了许多场景,院里陆续引进了大大小小上百款机器人。

李锡坡提到,陪聊、陪伴类机器人已经非常普遍,近两年新进的产品更多集中在医疗、康复、护理、生活照料和社交娱乐领域。他和团队更愿意主动拥抱机器人,是希望提升照护效率,因此像洗头、移位、康复、生命体征监测等流程化服务,最适合机器接手。

在深圳市养老护理院,智能洗头机器人成了“明星设备”,每天都有老人排队预约。图/受访者提供

连锁机构康乐年华养老产业集团董事长袁治也在主动寻找合适的机器人。康乐年华在湖南、江苏、上海都有养老院和护理院,最近两个月,袁治的微信里,多了不少机器人厂商的联系人。她特地跑到浙江、上海,去企业实地调研,想挑一些适用的产品。

袁治对养老机器人并不陌生。早在2013年,康乐年华在无锡的一家机构就试过陪伴型机器人,会陪老人聊天、唱歌。十多年过去,她再次接触类似产品时,却觉得变化不大——功能依旧停留在对话、放歌、远程医疗等。“现在真正能用起来的,还是那些能做重复性工作的设备。”袁治通过调研发现,目前的技术还远远没办法替代护理员,像喂饭、换尿不湿这类细致的照护工作,机器人还做不到。

上图:深圳市养老护理院理疗室引入了AI康复治疗机器人,机器臂扫描身体后,能快速定位,给老人按摩、艾灸。图/受访者提供

下图:在深圳市养老护理院,有老人每天午休都要和下棋机器人对弈几盘。图/受访者提供

袁治最近更倾向于挑选能在楼层里巡检、清洁、送东西的机器人。她从事养老产业二十多年,坦言养老机构的很多工作都是劳动密集型的,养老护理员仍以40、50岁以上人群为主,专业性不强。机器人的优势明显:能24小时待命,一些标准化的操作出错率比人更低。如果由机器分担一些工作,能省下一部分人力,还能把整体效率提上去。

相比热门的具身机器人,眼下更多应用场景主打的是单项功能的专用型设备。湖南女生妮妮从12岁起就没再站上过体重秤。那一年,她被诊断为脊肌性肌肉萎缩症,只能依靠轮椅和父母搀扶完成日常移动。直到2024年,在上海养老展上,33岁的她体验了一个辅抱式移位机,设备将她轻轻托起,屏幕还显示出了体重:122斤。这个数字让父母意外,他们一直以为常年抱扶的女儿至少得有140斤。

妮妮体验的移位机是一款针对失能老人设计的养老机器人,这是一套精准支撑设备,架住使用者的手臂,摁下按钮,就能把人托起,移动后轻轻放在指定位置,有助于解决失能老人生活中最棘手的移位难题。近两年,这些设备不仅在一些养老机构和家庭中试用,也帮助了像妮妮这样的残障人士。

浙江杭州市社会福利中心内,一名老人通过智能养老机器人“阿铁”与家属视频通话。图/新华

中国大约90%的老年人都是在家养老。根据民政部相关数据,失能老年人约3500万人,约占全体老年人的11%,预计到2035年,失能老年人将达到4600万。湖南一渡医疗科技有限公司的CEO陈清和团队前期调研发现,移位看上去简单,对于失能老人却是刚需。

他们一天可能要被移动七八次,如果只有年迈的配偶照顾,风险极大。“其实失能老人只要能顺利坐到轮椅上,老伴就能推着他们走动;能坐到马桶上,就能自己上厕所;能回到床上,就能休息。这些都是非常基本的需求,如果能解决好,就不需要外人来帮忙。”陈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养老机构同样面临类似难题。一位养老从业者坦言,尤其是对于体重超过150斤的失能老人,移位对护工的要求极高,既要保护好老人,还要保护自己不受伤。陈清和团队走访过一些普惠型养老院,多数都面临护工短缺的问题。

不少机构会把老人简单划分为“可移位”和“不可移位”两类,还有一些老人介于两者之间,一些机构力不从心,也被迫将他们划入“不可移位”的类别。此外,护工仍以女性为主,在搬运老人时很容易扭伤。陈清和团队从2021年开始研发,2023年9月第八代设备面世,从2024年起开始在一些养老机构和家庭中试用。

上图:辅抱式移位机能架住手臂把人托至指定位置,有助于解决失能老人生活中最棘手的移位难题。图/受访者提供

下图:在浙江杭州市西湖区社会福利中心,老人使用智慧养老机器人测血压。图/中新

在大模型技术的推动下,也有企业尝试在养老场景里落地通用型具身智能。在上述《项目名单》中,自变量机器人科技(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自变量”)牵头了面向生活照料的智能机器人研发与应用验证。

自变量推出的产品是通用具身机器人,公司联合创始人庞浩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介绍,受限于目前的技术,直接让机器人帮老人洗澡,照料老人,难度依然很大,他们选择先让机器人学会洗衣、叠衣、打扫卫生间等基本家务活。和传统机器编程完成指定任务不同,大模型让机器人对场景和任务的理解能力更强,可以将护工从重复性劳动中解放出来,让机构将人力更多投入需要情感交流和专业判断的照护上。

此次工业和信息化部、民政部联合推行的结对攻关项目,都是由企业牵头,联合养老机构和科研院所。在庞浩看来,这样的合作是将机器人产品从实验室带入真实的养老场景中,只有不断试错、积累真实使用数据,才能推动软硬件完善。

养老不需要“花里胡哨”

在深圳,李锡坡能接触到市面上许多养老机器人产品。但他发现,不是每一样都适合老人。一些初代产品,一眼就能看出是“实验室产品”——只是工程师坐在办公室中凭空想象。

比如一些长者会大小便失禁,有的公司推荐压力感应床垫。但李锡坡很快发现,这种产品只关注压力感应,但不考虑防水性,产品一用就废。也有一些生命体征测量仪,需要通过摄像头方式进行识别,但他们侵犯了长者隐私,还让老人觉得被监视,自然难以推广。在他看来,真正能落地的产品,必须兼顾老人的生理和心理。每个长者情况也不同,如果产品解决不了真实的需求,或者价格高、操作复杂、体验差等,很难打开市场。

在深圳市养护院,一款新产品要经过层层把关才能真正进入,“如果没有经过2—3轮的更新迭代,我们绝不敢推向市场,更不敢给长者使用”。李锡坡说,照护团队会从康复、医疗、生活照料、社工等多个维度评估,还会进行伦理审查,再挑选适合的老人试用。被淘汰的产品也不少,有些设计复杂到连护工都嫌麻烦,更别提老人了。

这种实验室与现实的落差,并不只发生在中国。2023年,英国艾伦·图灵研究所研究员詹姆斯·赖特出版了《机器人不会拯救日本》一书,他曾在日本进行了18个月的田野调查,探讨了日本政府如何为应对老龄化挑战研发机器人。詹姆斯·赖特观察日本一家国家研究所和机器人研发者三个多月,发现很多工程师只去过一家养老院,与老人的互动非常少。工程师只是从工程学角度设计产品,和护理相关的意义、动机和价值观都被抹去,最终只剩下一系列肢体或言语动作,护理人员和被护理者也都沦为了二维角色。

9月20日,第三届西安国际养老产业博览会上,身心康养(陪伴)机器人吸引人们关注。图/视觉中国

“养老其实很基础,老人往往只想晒晒太阳、推着轮椅散个步,不需要功能太花里胡哨的东西。”陈清说。

而对企业来说,智慧养老是一个新兴市场,没有前人成熟的经验可循,更没有理论基础。一位涉足养老机器人领域的企业负责人坦言,在国内很难能拿到全面的养老数据。而且目前愿意尝试的,大多是定位中高端的养老机构。市面上一台机器人报价动辄五六万元,贵的甚至要十几万元,很多普惠型机构,月收费才两三千元,机构自身就挣扎在生存线上,缺乏尝试的意愿。还有些机构担心安全风险,一旦出事就是麻烦,索性不愿引入。

陈清团队当年研发辅抱式移位机时,市面上能参考的只有日本的HUG,但那时还买不到。他们与广东一家高校合作,每一步几乎都是靠摸索走出来的:移位机是通过腋下把人给托起来,腋下支撑的体验决定了移位机的舒适度。每次做出一个版本,陈清都会拉上同事和其他体验者试用,让大家评估优缺点并说出原因。支撑点一开始设计得太低,老人一架上就往下滑,胸部支撑顶到脖子,非常不舒服。后来他们在支撑处加了“羊角”形弧度,才逐渐找到合适的形状。

陈清公司的仓库最常见的是海绵。海绵的硬度、回弹、厚度、重量,都会影响设备的支撑感。为了寻找合适的海绵,他们几乎把市面上几十种产品全买回来尝试和组合。“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尺寸还是面积、位置、材料出错了,只能一次次尝试。”陈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上述《项目名单》中,深圳作为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作为科技”)负责牵头开展“失能失智老年人智慧护理康复解决方案试点应用”项目。公司研发智慧护理康复设备,将失能老人的日常照护拆解为六个环节,即大小便、洗浴、吃饭、上下床等,并针对每个环节开展专项产品的研发。作为科技CEO姚萍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提到,在研发这类养老机器人时,最大的挑战是,失能失智老人作为真正的使用者,多已无法描述自身感受和需求。设计团队只能不断在测试中进行“适老化改造创新”。

比如针对卧床老人“洗澡难”的问题,他们研发了一款便携式洗浴机,一个人就能操作,老人也无须离床。为了让老人真正感受到洗澡的舒适感,他们采用了先进的水流控制技术,精准地调控水流,以智能算法快速调节水温,其全新的回吸污水无滴漏创新洗浴方式融合前沿纳米技术,能对肌肤进行深层清洁。

有时候,机器人落地的问题甚至不在舒适度,而在心理层面。陈清发现,一个好的移动辅助机器人,老人是否愿意使用,外观非常重要。正如一些人不想被看出听力有问题,拒绝使用助听器一样,如果养老机器人外观太突兀,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被贴上了“失能”的标签,抗拒感比身体不适更强烈。

对于挑战更大的通用型具身智能,难题则在于缺乏真实、多样的数据。庞浩提到,在实验室阶段,大家使用的数据大多来自数据工厂和互联网,复杂性和多样性都比较有限。“这有点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如果模型能力差,真实场景就不愿意接受具身机器人;进不了真实场景,就收集不到多样化的数据,没有数据,就很难把模型训练好。”

尽管当前具身智能产业链不够完善,机器人成本较高,庞浩提到,还是有高端养老机构愿意“吃螃蟹”。今年上半年,庞浩和团队已经实地走访了多地的养老院,近期《项目名单》中,自变量机器人和深圳高端养老照护机构招商观颐合作,已开始在具体场景下跑任务、积累数据。

深圳市养老护理院内的互动机器人“悟空”,可以陪长者唱歌跳舞聊天。图/受访者提供

买得起才能用得上

詹姆斯·赖特在《机器人不会拯救日本》一书中,还指出一个让许多人意外的事实:尽管政府大力支持,社会普遍欢迎机器人的使用,而且日本有很好的工业基础,但养老机器人在当地真正落地的情况并不理想。

日本一项针对9000多家养老机构的全国性大型调查显示,2019年,只有约10%的机构表示引入了养老机器人。日本以居家养老为主,2021年的另一个调查显示,在444名提供家庭护理的人员样本中,只有2%的人有过使用护理机器人的经验。即便购买了产品,很快也会被束之高阁。

高昂的价格是一个要考虑的重要因素,日本的养老机构很难承受购买或租赁成本,也无法通过节省劳动力来节省成本。

这在国内同样存在。康乐年华董事长袁治打听过市面上几款巡检机器人、送物机器人,售价基本在10万元到15万元之间,就算租赁也要每月5000元,加上一些额外的费用,一年下来也得六七万元。她原本看中一台6万元的安全巡检机器人,但发现功能并不稳定,最终放弃了。在她看来,如果要普遍进入养老机构,1万到2万元才是可接受的价格区间。

陈清也遇到过类似困境。在他看来,相较于养老机构,失能老人家庭对移位机的需求更加迫切,产品能显著改善生活质量,但他们对产品价格的敏感度更高。他和腾讯团队曾送过一台移位机给湘潭一户家庭,对方月收入只有2000多元,除了生活和药费,几乎拿不出钱买任何辅助产品。在深圳一次展会上,他问一位潜在用户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对方答“5000块”,但这个数字连成本都覆盖不了。

机器人租赁或共享模式看似可行,但现实是厂家、资金方、本地服务商缺一不可。“我能搞定资金和设备,但运维我们做不了,也找不到愿意做本地运维的企业。”陈清对《中国新闻周刊》无奈地说。

降价的前提还是要走量。只有出货量够大,产品才能从实验室真正走向社会,在不断迭代中更加稳定,同时带动上下游产业链发展,进而压低成本。对企业来说,如何让客户心甘情愿掏钱买单,依然是最大的难题。

今年9 月,姚萍在欧洲调研时发现,那里的失能老人、残障人士与社会融合度非常高,也会积极使用辅助产品,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当地打通了支付体系。特殊人群一旦获得相应的保险,他们在购买清单内的产品或服务时,保险能分担大部分费用,个人只需要支付5%到10%,有助于推动养老产品进入更多家庭。

中国眼下还没走到这一步,但姚萍注意到,近两年已有一些变化。2024年以来,不少地方政府推出养老政策,政府出资购买养老产品,企业通过招投标的渠道,把产品送进失能、半失能老人家庭。但在姚萍看来,这种政府推动政策只是阶段性措施,长远还是要靠社会化支付。目前,作为科技也在和全国各地一些商业保险公司洽谈商业租赁合作,同时,与开展长护险试点的地方合作,通过把产品纳入长护险辅具租赁,形成覆盖长护险与商业保险场景的养老护理整体解决方案,来解决家庭端的支付能力。

今年以来,一些地方也开始讨论用长护险推动设备租赁进入家庭。据《第一财经》报道,比如在江苏南通,越来越多智能辅具企业,甚至有人形机器人厂商,跑到当地的长护险产业园洽谈合作。

但一些受访的机器人企业也强调,目前价格的高低不是设备推广的绝对关键,核心还是能不能解决痛点。社会支付体系迟早会覆盖,但如果产品无法切实解决老人和家庭的实际需求,依然不会有人买单。

此外,安全风险是阻碍一些企业推广产品的另一层担忧。陈清的产品目前主要投放在机构端,个人端多靠赠送。原因之一是缺乏完善的售后服务和相关的保险。这些机器人直接接触老人,哪怕只有极小概率出现摔倒、受伤,企业都难以承受后果。

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副院长梁正也呼吁,针对养老机器人等AI产品建立保险机制,以平衡产品创新和责任分担,“生产厂家经过大量测试确保产品安全,同时发现部分极小概率风险的情况下,需充分披露风险和其发生概率,并考虑通过保险机制,由保险公司承担事故赔偿责任” 。

一些受访者提到,安全问题并不只是靠保险来兜底,还需要更多元的办法。姚萍也感受到老人和家属对安全的担忧,她强调,关键还是技术。她的团队搭建了一个AI智慧养老健康平台,把深度学习、物联网和大数据结合起来,在后台实时监测老人使用设备时的健康和安全状况,一旦出现异常,就能提前干预。这不仅能为养老院、护理机构和社区提供服务,也能用数字化方式评估设备的使用效率和安全性。

北京社科院研究员王鹏也指出,智能养老机器人要想真正让人放心,必须具备高度可靠的安全保障机制,包括多重传感器监测、紧急制动系统和故障自诊断功能等,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护老人。

发于2025.11.3总第121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机器人养老,走进现实

记者:杨智杰(yangzhijie@chinanews.com.cn)

编辑:闵杰

运营编辑:肖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