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菏泽日报

□ 王继堂

今早推窗,眼前竟是一片皑皑的白。这菏泽的雪,下得是那样静,那样绵密,纷纷扬扬的,仿佛把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吸了去,只留下这无边的、温柔的寂静。我怔怔地立着,一股湿润而清凉的气息,混着微微的土腥,扑面而来。那一刻,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许多沉在岁月底处的、关于雪的碎片,忽然都活了过来。

我的雪,原不是这样的。它来自一片更苍黄、更嶙峋的土地——甘肃定西。那里的雪,是带着风的嚎叫与干冷的鞭子一同来的。天色先是昏黄得可怕,像一口倒扣的、生了厚锈的锅。接着,西北风便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卷着沙石,抽打着一切。雪粒子混在其中,打在脸上生疼。那样的雪,是严酷的,却也是我们盼了一冬的“被”。夜里听着风声,心里反倒踏实。第二天推开被寒气封住的门,看见院子里、山塬上,都覆了一层匀净的、厚厚的白,心里便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大人们脸上也有了笑意,搓着手说:“好雪,好雪!麦子盖上这层被子,开春就不怕旱了。”于是那雪,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便带着一股子关乎生计的、沉甸甸的暖意。

孩子们的欢喜,则是纯粹而滚烫的。呼啸的风雪一停,便是我们的天下。村巷里立刻涌出各色的棉袄,叫声、笑声能把冷空气都搅热了。堆雪人总嫌那雪太粉、太松,难以成形;打雪仗才是正经,一团团雪砸在厚厚的棉衣上,“噗”的一声闷响,迸开一团白雾。更有趣的是在扫净的院场上支起箩筐,撒上秕谷,远远牵着绳子,等着那些在雪地里寻不着食的雀儿自投罗网。那份屏息凝神的期待,远比捉到一两只灰扑扑的麻雀更叫人心跳。

而记忆里最暖、最亮的一角,永远是那孔被风雪衬得格外安稳的窑洞。窗外是茫茫的、无声的冷,窗内却氤氲着雾气与香气。母亲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着,火光将她温和的侧影投在窑壁上,一跳一跳的。平常节俭,这时却总“想方设法”变出些好吃的来:或许是一锅热腾腾的洋芋糅糅,撒上喷香的辣椒面;或许是烙几张油汪汪的饼,就着滚烫的罐罐茶。一家人围坐着,呵着气,吃着,说着闲话。那食物的暖香,混着柴火气、母亲轻声的唠叨,以及窗外映着的雪光,酿成了一种此生再难复制的、近乎圣洁的安宁与满足。那时的雪,是家的围墙,将所有的风寒与世间的烦扰都隔在外面,只围出一团融融的、属于我们的暖。

后来,命运的足迹向东蜿蜒,我到了这鲁西南平原上的菏泽。这里的雪,果然不同了。它来得犹豫,去得匆匆,常常是羞怯怯地落一阵,地面还未全白,便已住了。即便如昨日这般“普降”,也是雍容的、静谧的,少了那份西北风的凌厉与奔放。初时,确有一丝淡淡的怅惘,仿佛童年那头精力旺盛的野兽,被岁月驯成了一只温顺的家猫。

但很快,我便在这异乡的雪里,寻着了另一种滋味。少了童稚的狂欢,却多了些静观的闲情。落雪的夜晚,邀三五知己,不是什么精致的红泥小火炉,酒不必好,菜不必丰,话题漫无边际,从眼前的雪,说到遥远的事,再到心里的堵与盼。酒酣耳热时,平日绷着的话也松了,平日藏着的情也露了。窗外的雪默默地落着,像是给这场私密的倾谈打着静默的拍子。这时的雪,是友情的催化剂,是成人世界里一片难得的、可以说说心里话的留白。

也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独自开车,到城外的野地里去。引擎熄了,世界便骤然静下来,静得能听见雪片落在枯草上的、极细微的簌簌声。倚着车站着,看那万千琼瑶,从一片浑茫的灰色里诞生,悠悠地,打着旋儿,不争不抢地投向大地的怀抱。田野、村庄、远处的杨树林,都只剩下淡淡的水墨影子。那一刻,心里空荡荡的,又满盈盈的,仿佛被这无边的素白洗净了,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这时的雪,又成了一味药,一味能医都市烦嚣、使人暂得片刻出离与宁静的清凉散。

雪花依旧静静地落在窗玻璃上,随即化作一道极细的水痕,蜿蜒而下,像一道稍纵即逝的泪。我忽然想起,母亲灶前那跳动的火光,已熄灭许多年了;当年一同在雪地里疯跑的伙伴,也早已散落在命运的各处,面目模糊。那孔风雪中的窑洞,想必也在时光里静默地老去了吧。有些暖,终究是回不去的。这年年如期而至的雪,像一位冷静的旧友,它不言语,只是默默地落下,让你在它无差别的覆盖里,看清了什么是永恒的流转,什么是一去不返的“当时”。

然而,伤感并非它的全部。你看这雪,静静地覆着沉睡的田野,覆着枯草的根,覆着黝黑的枝条。它何尝不是在覆盖的同时,悄悄地孕育着呢?它用寒冷杀死虫害,用水分滋润干渴的土壤,它将一切喧哗与色彩暂时收藏,是为了给来年春天,一个更干净、更蓬勃的开始。老人们说“瑞雪兆丰年”,这“兆”字里,不正是这份沉默而坚定的希望吗?

于是我推开窗,将手伸了出去。几片雪花立刻“栖”在掌中,凉意瞬间沁入皮肤,但那凉意之后,却似乎真有一丝温润的、属于泥土与生命的气息。明天,这雪或许便会化去,汇入潜流,去唤醒深眠的种子。而我的那些关于雪的、凉暖交织的记忆,大约也是如此——它们化在我生命的土壤里,不是为了凝固过去,而是为了滋养下一个春天。

窗外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落着,落成一个安详而充满暗示的梦。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