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同一片迷雾中并行,知道对方存在,彼此都没那么孤独。

文 | 鱼昆

2023年1月,是我从腾讯离职后的第七个月,从上海回到老家的第二个月。连续工作十几年,我拥有了最长一次空档期。

大厂是多少人挤破头也要钻进去的地方,“怎么你还往外跑?”,妈对我恨铁不成钢,质问道:你到底想干嘛?不结婚不谈恋爱,你不打算出去工作了?!

还好,我不跟她一起住。

我看向窗外并不遥远的江岸和流动不息的江水,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从腾讯离职,最初是为了出国读书,只有一个月备考语言。当时我毅然决然地向所有人昭告,老子不要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不要为消费主义做猖,要去追求电影导演的理想。结果两次雅思失败后,突然内心一片空虚,做导演,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明明是个以文字思考的人,最吸引我的、我最擅长的从来都是文字,而不是影像,就算读完了一年硕,难道还是回来拍广告?

朋友说,你要么再备考一年,delay offer明年入学。

三十多平米的一室户里,房顶开始渐渐压下来,我每日躺在沙发上,看着那些高价买来的课件,所有单词在脑中逐渐褪色、淡化、消弭。忙惯的人突然闲下来,心理和生理上都会出现问题。

经济很差,离开大厂再想回去,流程走到最后一步被HRD卡住。回广告公司,又觉得大材小用,免不了又要陷入天天比稿的车轮战。

在似断非断之间,一场腰肌劳损突然来袭,两个月起不来床。稍微一动,剧痛钻心,犹如十几年职业生涯积累下的所有疲倦瞬间爆发,身体沉默而愤怒地嚣叫。半夜醒来,痛觉如一丝热流流到腿脚,我想掐断痛感的传递,却阻止不了身体用这种方式宣告它的存在。我无法独自爬起身去医院,也不想向任何人示弱求助。

想到一个月五千多的房租,突然,对这座城市没了任何留恋。那些梧桐、话剧、展览、寂静的老租界街道,瞬间失去了吸引力,从前那些难以决断的缠绕丝线,一下子就脱落了。

稍微好转后,我回到了老家,长江岸边,一座有着千年古塔的小城。与任何被时代浪潮落下的三线小城一样,安静,落寞,曾经愤世嫉俗,如今隐隐不甘,又无可奈何。小城叫安庆,对岸是池州,两个乏人问津的地方。

小时候,故乡是毛虫身上的壳,想化蝶必须把壳打碎。现在,即便带着挑剔的眼光去观察,也开始试着把故乡当异乡来善待。也可能是我到了心软的年纪。

小城无聊,日出日落,如江水反复奔流。唯一的精神生活是电脑和手机,不断刷新着网页,往微信书架里疯狂加书,让我不至于陷入精神荒瘠。

豆瓣右上角有个红色的1,有人关注了我。

1

关注者叫敏,简介是: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自芳。

我好奇地浏览她的信息流。她常在深夜发广播,李玟去世后,她连续刷屏,说自己也抑郁过,现在也经常觉得撑不住,但她不想再吃药。配一张自拍,没有笑容的自拍照。

有时,她自信爆棚,“姐这辈子,注定是风中自由翱翔的鸟,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竞自由”。她常在深夜听歌,放流行的City Pop,在音乐中起舞,用自拍杆录下视频,想念上海的时髦洋气。她鄙视小城,年轻人要么死气沉沉,未老先衰,要么油腻过人,不尊重女性。只有从上海和深圳回来的男人,稍微像点样子。她恨透了亲戚家的七姑八大爹,无论男女,都告诫她,别从大城市回来就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过日子要接地气。

她想念女儿,她不后悔离婚,还是想找一个好男人。她发动态说,只要对她好,立刻就嫁,再也不想过苦日子。第二天,又把这条动态删掉,说要做一个独立的大女人,赚钱,只想赚钱。

她的生活点滴,逐渐在豆瓣的信息流中流露。后来我跟她微信闲聊,慢慢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小镇人生。

原来敏就在对岸。一条江划开两岸,安庆与池州比邻相望,互通往来靠二十分钟一班的渡轮和一座大桥。江面不宽,却显得辽阔,因为两岸都没有高耸入云的大楼。较为发达的一边,是一座千年古塔和临着码头的双行车道,不怎么发达的那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农田边缘的商业住宅区,大概就是敏现在的住所。

几个月前,她也曾在上海工作。

敏很喜欢上海的写字楼工作,来往皆是体面好看的男男女女,大堂里飘散的话题是ROI和公开募股,电梯里有各式香水味克制的流动,人人有文明的距离。当然,没人关心她的月薪八千五,与陌生人合租老破小,每天通勤两个半小时。

敏跟同事一起逛街、看展、看电影时,觉得自己跟那些毕业就落户上海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虽然一张蔡国强烟火展的票价要一百五,那是她几天的午饭钱;虽然隔壁卧室总是传来情侣砰砰撞床的声音,她戴上耳塞看向窗外,夜色黑蓝,脚下尽是红顶老房。

疫情之后,敏被裁员了。公司从收入高的裁起,裁到行政和HR。敏的行政专员职位,本就可有可无,一并被裁掉了。

她在上海逗留了两个月,找工作一无所获,觉得房租高到无法承受。好像钱包破了个窟窿,钱白白流给了房东。银行卡余额堪忧,她只能回老家池州。

敏觉得,在老家不能憋着自己,咬牙买了一辆白色的奇瑞。这下出行方便很多,去乡下,也不用再等半个小时一班的大巴,高跟鞋不用在坑洼的路上刻出印子。她去了镇上的超市,抱着一个粉色的大型熊玩偶和一袋旺旺大礼包,再去村里。她恨这个村子,但她必须回来,见她的女儿。

2

敏二十出头就生了孩子。大专毕业后,她在小城实习,认识了比她大五岁的男同事。不知怎么就爱得死去活来,刚拿到毕业证,就拿了结婚证。

从婚车上下来,敏看到他家农村的房子,心凉了半截。厕所对着猪圈,上厕所时,猪看着她的屁股,转过身来,猪看着她的眼睛。冷风从下往上吹,臭气把头脸兜得严严实实,脚下是陈年老坑。她对自己说,只要人好,就没关系。

女儿断奶后,敏想出去工作。男人不让,说不如在家带孩子。敏就去了超市做收银员,反正是兼职,下班还早。在超市,她常常跟大学生聊天。一天,男人闯进来,直奔收银台,揪住她的衣领,野男人呢?幸好大学生开学了。男人没找到“奸夫”,但拳头第一次落在她身上。

丈夫没读过大学,进社会比较早。可能婚前就嫖过,婚后也嫖得老道,瞒得熟练,最后都懒得瞒了。离婚让敏脱了几层皮,女儿是她的软肋。丈夫说,你走,我养孩子。如果你带走,一分赡养费我都不给。明明他也不爱女儿,但就是要这样。看着她痛,男人的报复才快意。

敏回了娘家,离婚证锁进床头柜,直接去了上海。

上海三年,最开始在同学家打地铺,冒着雨跑人才市场找工作,没学历、没特长,能找到什么?一家茶馆看她长得不错,还会画点画,招了做茶艺师。进去才知道,主要是销售。人多手杂,手杂就乱摸。老板的提携,可能也带着点男女之间的欣赏和暧昧。后来,通过老同学介绍,她跳槽进了一家外企。从前台做起,一年后转成行政,她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逐渐脱胎换骨。

疫情之后,她还是被裁了。

回到老家的小城,怎么赚钱?敏开直播,卖自己的画,好歹也曾是美术生,但画卖不出去,还被直播间的男人骚扰。她觉得,永远买不起自己的房子,永远要忍老妈,更没法跟女儿住在一起。

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回村里,女儿还小时,会抱着她不撒手,懂事之后会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接我走?敏不回答,一个字就是一颗钉。她怕那承诺最终变成一排钉,把自己钉牢在背叛和恨意上。她不可能带女儿到上海生活,哪来的钱和户口给她上学?若别人知道她是单亲妈妈,还怎么再谈恋爱?敏没想到的是,女儿日趋冷淡的眼睛,也是两颗钉,钉尖穿透她的血肉。

跟妈妈长期住一起也很烦。“你不会想在家待一辈子吧?”妈经常对她吼道。“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敏也吼出一嗓子。只有独自一人时,她才是快乐的。没有负债,尚且年轻。有时她开着奇瑞出去,握着方向盘,感觉人生尽可掌控。偶尔她带着自拍杆去江边,江风吹着裙摆,长发如同丝线,她对着镜头大笑。

在自己的卧室,趴在窗台上,手边一杯加冰的乌龙茶,她会轻轻哼唱着张国荣。江岸小城的冬天,特产湿冷。江风尤其凛冽,风打在玻璃上呜呜作响。深夜,敏打开豆瓣,大部分时候是自言自语,也会偶尔关注其他好友的动态。

为什么关注我?大概因为我也是女生,就在大江对岸的小城,也发过一些失业的广播吧。

3

过完春节,广告行业依然毫无复苏的意思。猎头给我推来的职位,要么限制年龄,就差把35岁去死写在明面上,要么面谈时让你出整个方案,折腾一番,再以莫名的理由回绝掉。此番操作,行业称之为“白嫖”。 

我整日绷着脸,看着朋友圈马照跑、舞照跳,只有我被甩在一隅。一方面要跟焦虑抗争,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抗争毫无意义。日子就这样复制粘贴着过。

为了解决焦虑和虚无,我还是接了一个项目,以平时腰斩的价格。有点事做,总好过凝视江水一去不返。熬了几个夜,再奔波到苏州出差,最终以客户选择了更便宜的关系户为句号。还记得会议上,对面一排人鼓着掌:你们的提案,十分精彩。

深夜的归程火车上,玻璃窗映出我的苦脸,眼角和嘴角都不可控地下拉。我问自己:你看看你,离开大厂,出的什么昏招?我在温室里呆得太久,都忘了野生环境,不是虎口夺食,而是鬣狗分尸。刚离职时,我就发现,当甲方的外壳脱落,朋友圈就日渐冷清。如今我更清楚了竞争对手的潜台词:你们这些大厂出来的,全靠平台,一无是处。

高铁里很暖,昏昏欲睡,头皮神经却疼得蹦跳。睡不着,刷一会豆瓣。我把痛苦倾倒出来,至少那是个安全的树洞。

我发现,刷敏的广播,有种难姐难妹的携手感。我们在同一片迷雾中并行,知道对方存在,彼此都没那么孤独。我甚至升起一种优越感,我至少没她惨。这种感觉,让我稍微好受了一点,但转念又觉得自己十分卑鄙这种抓手,不仅虚幻,最终又能幸福了谁呢?

一江之遥的地理巧合,以及相似的职场处境,是我一直在观看她的理由。

敏的广播里说,她的抑郁症又发作了。我发了一条留言:抑郁症是脑部发生了病变,如果连日失眠,总有自杀念头,一定要看医生,确诊后不能停药。

我怕她想不开。这些年,身边有太多朋友经历抑郁之后,千辛万苦才从深渊爬出,还时不时会重新掉落。这些人已是意志力极强的翘楚,还有一些人,已轻飘飘地离开了。

敏没有回复,几分钟后,她删除了那些广播。

高铁到站,冷风灌进衣领,我打了个激灵。

4

有次散步,我去了江岸边。一条小径直插江水,走下台阶,最后一级放着一碗米饭。妈说,入夜后不要靠近水面,附近老有人投水。那米饭上插的线香还在冒烟,我后背一凛,赶紧往回走。

春夏之交,工作多了起来。有些是能做出声誉的项目,有些是出去上班的邀约,我也陆续在大刊发表了一些文章。我问自己,要不要先把上学的事放一下,出去工作?但另一个声音在问,你还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吗?当导演的梦,到底是我的理想,或只是一个从庸碌生活里逃离的借口?

敏的更新频率变少,有时我担心她,有时又恨她不听劝。一个小镇姑娘为何虚荣心比天高?但我真的理解她,担忧她吗?还是仅仅为了凸显我的经验和智识?

敏更新了。她在安庆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招聘主管。她回到了白领丽人的舒适区,虽然这份工作不能让她离开母亲的房子独居,但好歹不用整天窝在荒芜的住宅区。

当然,在这个年代,安稳不属于大多数人,何况敏的内心总是蠢蠢欲动。不久,敏又被裁了。而且公司找理由不给赔偿金,她去仲裁,被踢皮球,没人理。敏在广播里怒斥,憎恨如江水一波接一波,简直能淹没这座小城。

被安庆公司裁员后,敏喜欢沿着平日的路线散步。这条路平时少有人迹,小区住户又太少,仿佛这条路是她私有的。她开始读王阳明,“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她脱下湿透的袜子,提着鞋,赤脚走回了家。江岸上的小石子硌进皮肤,有种再世为人的疼。

几周后,敏找到新的工作,在安庆的一家4S店。她恢复了一天发几条广播的节奏,配图里,合身工装,卷发束起,十分干练。同事都是上海和深圳回来的青年,聪明、不油腻。敏相信,他们携手,必定创下卖车佳绩。

5

前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项目,点名要求我来操作。那份赞赏,给了我一点向前的推力。

上海的片场都在郊区,拍摄完回到酒店已是凌晨。我的脑子极兴奋,当天的一个镜头反复出现——女拳击手在八角台上被一次次痛殴,倒在围绳上,又被弹回台面中央,迎面而来的殴击劈面而至,对手面无表情,女拳击手却执意缠斗,趴下又站起。

这个镜头拍出来,我很满意。

我打开豆瓣,点开了敏的广播。

她又失业了。汽车市场饱和,小池塘里也要斗一个人出去。她豪气干云地说,“整顿职场失败,姐是你们不配得的女人”,好像那些连绵不断的抑郁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都彻底随水而去,一片片软肉烂肉冲刷干净,露出一个坚净如铁的内核。即使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多月,敏依然认为,明天会更好。

后来,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在一家民宿做主理人。那是长江中心的小岛,要乘轮渡才能抵达。日出日落,披星戴月,她自拍一张,照片里有了女儿的侧脸。民宿有个花园,小孩晒足了阳光,坚冰融化。

那次上海的拍摄之后没多久,我再次回到上海,进入一家公司做全职,因为我在老家遭遇了一次电诈,不是一笔小钱,全是线上数字,报完案后那痛感还不像现金损失来的结结实实,只像钝刀拉肉。我知道,待在家里,迟早会被逼到空气尽失,哪怕降薪入职也行,只要能离开。

重回上海,我住苏州河畔,冬季的夜晚,是一种清贵的冷,许多跑者来来往往。同样是长江,上海的外滩是万丈华光,而老家的长江岸边,只有无边草树了。

再次看到敏的动态,她的ip换到了江苏。朋友给她介绍了工作,在江苏一座二线城市。她说:人生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喜欢的样子,路途曲折漫长,步步落子无悔。她喜欢那座城市,人生第一次推窗见海。海风比江风宏大,海阔天空,吹散了对上海的留恋。

在那条广播的照片里,有敏长发吹起的背影,还有一本国家开放大学的本科毕业证书。这个女人,没那么容易被打倒了。

可能,我也是。

发布于:北京